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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读完了58.4万字的《安娜•卡列尼娜》。顺带记录下今年的读书数据,三四月的摸鱼太显眼了···

新年愿望的话,希望前几年的愿望能实现吧。

《安娜•卡列尼娜》书摘

第1章 译者导读

直到晚年,托尔斯泰还对高尔基说:“少数人需要一个上帝,因为他们除了上帝以外什么东西都有了;多数人也需要一个上帝,因为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

第3章

现在他不再爱她了,这一层他并不后悔。他后悔的是没有把那件事瞒过妻子。


他甚至认为,她已经年老色衰,失去风姿,毫无魅力,纯粹成了个贤妻良母,理应对他宽宏大量,不计较什么。谁知正好相反。


奥勃朗斯基订阅的是一张自由主义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而是多数人赞成的那种自由主义。说实话,他对科学、艺术、政治都不感兴趣,但却始终支持大多数人和他们的报纸对各种问题的观点,而且只有当大多数人改变观点时,他才改变观点,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不是他改变了观点,而是观点本身在他头脑里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


由于进出上流社会,再加上成年人思想活跃,他需要有政治观点,就像需要帽子一样。至于他选中自由派,而不像他周围许多人那样信奉保守派,那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由主义比保守主义更有道理,而是因为自由主义更适合他的生活。

第4章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孩子哭时她脸色的变化,心里想,“她爱我的孩子,又怎么能恨我呢?”

第5章

不过他们也像一般行业不同的朋友那样,对对方的工作,口头上也会谈论并表示赞成,心底里却总是鄙薄的。他们各人都以为自己所过的是唯一正确的生活,而别人却在虚度年华。

第9章

那种恋爱是不会有什么悲剧的。‘多谢您使我得到了满足,再见!’……这就是全部悲剧。


公爵夫人笑的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以为她自己此刻所想的事是多么重大,多么意义深远。

第10章

有些人一遇到一个在某方面幸运的情敌,就立刻抹煞他的一切优点,只看到他身上的缺点;但有些人正好相反,他们最希望在这幸运的情敌身上发现胜过自己的地方,并且忍住揪心的剧痛,一味找寻对方的长处。

第11章

他不知道他对待吉娣的这种行为有一个特殊的叫法,叫作“不想结婚而勾引姑娘”,而这种行为正是像他那样的翩翩少年所常犯的罪孽。

第13章

“嘿!您现在的年华真太宝贵了,”安娜继续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好比弥漫在瑞士群山中的蔚蓝色雾霭。这种蔚蓝色雾霭笼罩着童年即将结束时那个幸福年代的一切,过了这快乐幸福的阶段,路就越来越窄了,踏上这段道路真叫人又惊又喜,尽管它看来还是光明美好的……谁不是这条路上的过来人哪!”

第15章

虽然她的模样好像一只蝴蝶在草丛中被缠住,正准备展开彩虹般的翅膀飞走,她的心却被可怕的绝望刺痛了。


而在伏伦斯基一向都很泰然自若的脸上,她看到了那种使她惊奇的困惑和顺从的表情,就像一条伶俐的狗做了错事一样。


列文想起,当尼古拉笃信上帝,坚持斋戒,常做礼拜,过修士生活的时候,当他求助于宗教来抑制他的情欲的时候,谁也没有鼓励他,大家还要嘲笑他,包括他列文在内。大家取笑他,叫他挪亚,叫他修士,可是后来他变得放荡了,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怀着恐惧和嫌恶的心情回避他。

第16章

他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幻想结婚会给他带来什么特殊幸福,因此也就不再蔑视现在的生活。


书房被端进来的蜡烛照亮了。一件件熟识的东西都呈现在眼前:鹿角,书架,烟囱早就需要修理的壁炉,壁炉上面的镜子,父亲坐惯的那张沙发,大桌子,桌子上摆着的那本打开的书,破烟灰碟,一本有他的字迹的本子。他看到这一切,对刚才路上所构思的新生活是否能实现,刹那间产生了怀疑。这一切生活陈迹仿佛抓住了他,对他说:“不行,你躲不开我们,你也不可能变成另一种样子,你将同以前一样:老是怀疑,永远对自己不满,徒劳无功地试图改革,堕落,永远期待不可能到手的幸福。”

第18章

但她明白,这片刻的谈话使他们可怕地接近了。这使她感到害怕,也使她觉得幸福。


儿子也像丈夫一样,在安娜心里引起一种近乎扫兴的感觉。她在想象中把他看得比实际上更好。但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欣赏他的本来面目。

第19章

但很快就像两脚伸进一双旧拖鞋那样,又回到原来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里了。

第21章

眼泪就像一种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少了它,姐妹俩谈心的机器就不能顺利运转。哭过一场之后,姐妹俩谈的已不是她们的心事,而是别的事,她们也互相谅解了。吉娣明白,她在气头上说的关于丈夫变心和委屈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可怜的姐姐的心,但姐姐原谅了她。陶丽呢,也弄明白了一切她想知道的事;她明确了她猜得对,吉娣的悲伤,无可慰藉的悲伤,就在于列文向她求婚,她拒绝了他,而伏伦斯基却欺骗了她,如今她准备去爱列文,恨伏伦斯基。这些话吉娣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她只谈了她的心情。

第22章

谁也不满足于自己的财富,可谁都满足于自己的智慧。


“谁坚持这种作风,谁准要倒霉。我知道幸福的婚姻都是建立在理性上面的。”“是的,不过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旦遇到原来被克制的热情爆发,就会烟消云散了。”伏伦斯基说。“不过,我们所谓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双方都不再放荡了。这就像猩红热一样,要害过一次才能免疫。”“那么,恋爱跟牛痘一样,也可以搞人工接种啰?”

第23章

他现在的感受就像一个人正平静地走在一座横跨深渊的桥上,忽然发现桥断了,下面是万丈深渊。这深渊就是生活本身,而桥则是卡列宁所过的那种脱离实际的生活。他第一次想到他妻子可能爱上别人,不禁大吃一惊。


一想到她可以而且应该有她自己的独立生活,他害怕极了,连忙把这种思想驱除掉。这也就是他所害怕正视的深渊。在思想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这对卡列宁来说是一种不习惯的精神活动。他认为这种精神活动是一种有害的危险的胡思乱想。“最糟糕的是,”他想,“正当我的事业快要成功(他想到他刚提出的计划),特别需要安静和精力的时候,这种无聊的烦恼竟落到了我的身上。怎么办呢?我可不是那种一遇到麻烦和变动就没有勇气去正视的人。”“我要考虑一下,加以解决,把它抛开。”他大声说。“她的感情,她心里曾经产生和可能产生什么念头,不关我的事。这是她的良心问题,属于宗教的范畴。”他自言自语,估摸着新出现的局面可以归结为什么性质的问题,聊以自慰。

第24章

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阵。她觉得简直可以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眼睛的光芒。


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除了低首下心,请求饶恕,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人,因此她只能向他要求饶恕。她望着他,深痛地感到屈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呢,觉得自己好像一名凶手,面对着一具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这被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初期的爱情。一想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付出羞愧难当的代价,她心里不由得感到又可怕,又可憎。她这种精神上一丝不挂的羞愧感,也传染给了他。然而,不管凶手面对着尸体是多么魂飞魄散,他还是得把这尸体切成碎块,掩蔽起来,还是得享用凶手通过谋杀所获得的东西。

第29章

这是他近来常常感觉到的。只要这孩子在场,伏伦斯基和安娜就会像航海者那样,从罗盘上发现他们高速航行的方向远离正确的航线,但又没有力量刹车,因此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偏离方向,但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那就等于承认毁灭。

第31章

“你不愿向我坦白,”他仿佛在心里这么对她说,“这样对你更糟。如今即使你来求我,我也不愿对你说心里话,这样对你更糟!”他在心里说,好像一个人想去救火,但花了很大力气,却没有救成,因而大为恼怒地说:“那就让你去烧吧!烧个干净吧!”

第32章

在和妻子一起度过的八年幸福生活中,看到别人不贞的妻子和受骗的丈夫,卡列宁不知多少次对自己说:“这叫人怎么容忍哪?为什么不结束这种可耻的局面?”可是现在,当灾难落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不仅不考虑怎样结束这种局面,甚至根本不愿意正视它,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可怕,太不体面了。

第33章

谢尔巴茨基一家去疗养的那个德国小温泉,也像一切有人群聚集的地方那样,照例可以看到一种可以说是社会的结晶现象。在那里,每个社会成员都被安排在一定的位置。正如一滴水遇到严寒会变成雪花那样,每个人一来到温泉,就会被安排到一定的位置。

第37章

吉娣同华仑加和解了。自从父亲回来以后,吉娣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她不放弃她所学到的一切,但明白她想照她的愿望生活,那只是自我欺骗。她仿佛猛醒过来,觉得要不装假,不说假话,维持她理想的精神境界,那是多么困难哪。她感觉到,她所生活的世界充满悲伤、疾病和垂死的人,又是多么叫人难堪。她为了爱这个世界而做的努力,确实使她很痛苦。

第38章

虽然他同他们一起劳动时,对他们的力气、温顺和公正感到钦佩,但当共同的事业需要其他品德时,他又会对他们的粗心、疏懒、酗酒和撒谎感到恼火。要是有人问列文爱不爱老百姓,他一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对老百姓也像对其他一切人那样,又爱又不爱。

第41章

奥勃朗斯基也同一切变心的丈夫一样,特别关心妻子生活上的舒适,亲自察看房子,做了他认为必要的安排。


不过,虽然常常担心孩子们生病,有的孩子真的病了,有的孩子爱发脾气,这些都使做母亲的十分苦恼,然而孩子们如今也都开始以微小的快乐来补偿她的苦难了。这种快乐是那么微小,就像沙里的金子一样。在她不愉快的时刻,她只看到苦难,只看到沙子;但在心情愉快的时刻,她却只看到快乐,只看到金子。

第43章

上帝赐与光阴,上帝赐与力量。光阴和力量又都贡献给劳动,劳动本身就是奖赏。可是为谁去劳动?劳动会产生什么果实?这些事都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他的感觉就像拔掉一只痛了很久的蛀牙,在经受了可怕的痛楚以后,仿佛从牙床上拔掉一样比脑袋还大的东西,他忽然发觉那长期妨碍他生活并且支配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不再存在。他又可以照旧生活,思索和关心牙齿以外的事情了。这样的幸福他简直无法相信。

第44章

作了这个决定以后,为了证实它的正确,卡列宁想出一个重要理由。“只有按照这个决定办,才符合宗教教义。”他对自己说。“只有按照这个决定办,我才没有抛弃犯罪的妻子,并且给她以悔改的机会,甚至——不管这在我是多么痛苦——贡献我的一份力量来使她悔改并挽救她。”虽然卡列宁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在道德上影响妻子,一切促使她悔改的企图,除了虚伪以外,不会有什么结果;虽然他经历了痛苦的时刻,却从来没有想到从宗教中去寻找指导。

第46章

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到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生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时时刻刻都在侮辱我,自己还扬扬得意。难道我没有尽力,尽我所有的力量,去找寻生活的意义吗?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他吗?当我没有办法爱他时,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儿子吗?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上帝把我造成这样一个人,我需要恋爱,我需要生活。现在怎么样呢?要是他把我杀了,要是他把他杀了,我都可以忍受,我都可以原谅,可是不,他……


他知道这样生活下去,除了谎言和欺骗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可是他要继续折磨我。我知道他,知道他在谎言里生活得很不错,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优游自在。不,我不让他这样优游自在,我要冲破他这张想束缚我手脚的谎言的罗网。该怎样就怎样吧!不论什么总比谎言和欺骗好!


她觉得不论怎样努力,她都不能使自己变得坚强些。她永远得不到恋爱的自由,却从此要成为一个有罪的妻子,时刻提心吊胆,唯恐自己的罪行被揭露,让人家看到她为了同一个无法跟她共同生活的独立不羁的陌生男人发生可耻关系而欺骗丈夫。

第47章

凡是碰到个人私事繁杂琐碎的人,总以为只有他才会遇到这种繁杂琐碎和难以处理的麻烦事,根本没想到别人的私事也是如此。


伏伦斯基的生活特别幸福,因为他有一套原则,明确规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套原则包括的范围虽然有限,却是不容怀疑的。伏伦斯基从不越出这个范围,遇到他该做的事,他从来不犹豫不决。这套原则明确规定:欠职业赌棍的赌债必须还清,但欠裁缝的工钱可以不付;对男人不能撒谎,但对女人可以瞎说;不可以欺骗人家,但可以欺骗丈夫;不能饶恕人家的侮辱,但可以侮辱人家,等等。这种规则也许是不合理的,不正确的,但它们是不容怀疑的。伏伦斯基遵守这些原则,感到心安理得,可以在人前昂首阔步。

第48章

正像谁说过的那样,你只要了解一个你所爱的妻子,你就比认识几千个女人更了解女人。

第50章

列文躺在草堆上过的一夜,并不是虚度的。他经营的农业使他产生反感,已经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致了。尽管是丰收的年景,但像今年这样遇到这么多挫折,他同农民之间发生这么多争执,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至少他觉得从来没有过。发生这些挫折和争执的原因,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在工作中所尝到的乐趣,他通过劳动同农民的接近,他对他们、对他们生活的羡慕,他想过那种生活的愿望——这种愿望那天夜里对他已经不是梦想,而是计划,实行这个计划的详细办法他都考虑过了——这一切都大大改变了他对自己所经营的农业的看法,使他再也没有原来那样的兴致了。而且,他也不能不看到作为这个事业的基础的他同劳动者之间的不愉快关系。一群像巴瓦一样的良种母牛,全部耕过的肥沃土地,九块用灌木围住的平坦耕地,九十亩施过基肥的田地,几架条播机,等等——这一切都很优越,如果这些活是他自己或者他和同情他的人一起干的。可是现在他清楚地看到(他正在写一部有关农业的书,说明农业的主要因素是劳动者,这对他是很有帮助的),他所经营的农业只是一场他同劳动者之间的残酷而顽强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一方面,他那方面,自始至终要求努力把农活做得尽善尽美,而另外那方面,则是一切听其自然。在这场斗争中他还看到,他这方面是竭尽努力,而那一方面却是毫不出力,甚至毫无要求,结果工作做得对谁都没有好处,只白白糟蹋了很好的农具、很好的牲口和土地。最糟糕的是,不仅完全浪费了花在这方面的精力,而且现在,当他明白了这工作的意义以后,他不能不感觉到,他花费这些精力的目的也是毫无价值的。说实在的,他们之间在斗些什么呢?他竭力争取每一个小钱(他不得不争取,因为只要稍稍放松,他就没有足够的钱来偿付劳动者的工资),他们却坚持工作要轻松愉快,也就是像他们所习惯的那样。从他的利益出发,每个劳动者应该尽量多干活,应该经常留心,不要损坏播种机、马拉耙、打谷机,应该经常想到他在干什么;可是劳动者却希望工作尽可能轻松愉快些,多休息休息,尤其要紧的是要无忧无虑,不动脑筋。今年夏天,列文到处看到这样的情景。他挑定了长满野草和艾蒿的坏田,叫人在那里割苜蓿做干草,可他们总是割那些留种的好苜蓿田,借口是管家叫他们割的,还安慰他说,干草一定很出色,但他知道,他们这样做只是由于这些田割起来省力些。他派了一架翻草机去翻草,可是没有翻动几排草就坏了,因为农民坐在驭座上,看着巨大的机翼在头上挥动,觉得气闷,没有管好。他们对他说:“老爷,您不用操心,婆娘们马上就会把它翻好的。”几架犁都损坏不能用了,因为农民在掉头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要把犁头升起来。这样既折磨马匹,又毁坏田地,可是他们还叫列文不用担心。马随意闯进小麦田,因为没有一个农民愿意当守夜人。农民们违反列文的吩咐,还是轮流值夜,结果凡卡在白天干了一天活以后,在值夜时睡着了。他表示悔恨说:“随您怎么处分好了。”三头最好的小牛胀死了,因为把它们放到再生的苜蓿田里,又不给它们水喝。他们还怎么也不相信,小牛是吃苜蓿吃得太多胀死的,还说什么有个邻居三天之内就倒毙了一百十二头牲口。这种种事故的发生,并非因为有谁对列文或者他的农场怀恨在心;正好相反,他知道大家都很爱戴他,认为他这个老爷没有架子(这是最高的颂扬)。至于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故,只因为他们希望干活轻松愉快,无忧无虑。他的利益,他们不但不关心,不理解,而且肯定同他们最公正的利益相对立。列文早就不满于自己对待农业的态度。他看到他的小船漏水,但他并没有去找寻漏洞,也许是故意欺骗自己吧。如今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他所经营的农业,不仅不能吸引他,而且使他觉得厌恶。他再也干不下去了。


“我不能因为她不能成为她所爱的男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自言自语。这种想法使他对她变得冷淡和充满敌意了。“如今我同她说话不能不带责备的语气,看见她不能没有气,她也只会更加恨我,这是一定的。再说,在陶丽对我说了这番话以后,我怎么能再上她们家去呢?难道我能装作不知道她告诉我的情况吗?我去就要装得宽宏大量,原谅她,饶恕她。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饶恕她、把爱情恩赐给她的角色!陶丽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呢?我要是在无意中看见她,一切就很自然,可是现在已经办不到了,办不到了!”

第51章

嗯,就像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那么办嘛,或者收成对分,或者租给农民;这样办是行的,可就是毁了国家的总财富。我的土地用农奴劳动可以收种子的九倍,可是用对分制只能收三倍。解放农奴把俄国给毁了!

第52章

列文明白,他是无法找到这个人的生活同思想之间的联系的。他的议论会得出什么结论,他显然毫不在乎,他只要议论议论就行了。当他的议论不能自圆其说时,他就不高兴了。他不喜欢出现这样的局面,总是竭力避免,把话题引到别的有趣的事情上去。

第55章

当时他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幸福,但幸福在前头;现在呢,他觉得最幸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完全不像他最初看见她时那样诱人了。


他望着她,好像望着一朵摘下已久的凋谢的花,他很难看出它的美——当初他就是为了它的美把它摘下来,而因此也把它毁了的。他觉得那时他的爱情强烈得多,但只要他横下一条心,还是可以把这种感情从心里压下去的;现在呢,他觉得他对她并不那么爱了,但他知道,他同她的关系却是再也割不断了。

第59章

吉娣的话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对他来说,她的每个声音,她的嘴唇、眼睛和手的每个动作,都具有多少不可言喻的意义呀!这里有求饶,有信任,有柔情,羞怯而深切的柔情,有许诺,有希望,有对他的爱情——那种他不能不相信,并且使他幸福得喘不过气来的爱情。


“就算妇女作为少数例外可以担任这些职务,我认为您用‘权利’这个字眼也是不恰当的。还不如说‘义务’来得好。谁都能同意,担任陪审员、地方自治会议员、电报局职员的工作,我们觉得是尽一种义务。因此,说得恰当些,妇女是在寻求义务,而且完全是合法的。她们想协助男子共同劳动,这种愿望我们是不能不同情的。”

第60章

“爱那些恨您的人……”陶丽怯生生地说。 卡列宁哼地冷笑了一声。这话他早就知道了,但不适用于他现在的处境。 “爱那些恨您的人,却不能爱您所恨的人。我打扰了您,请原谅,各人有各人说不完的苦恼!”

第64章

他照例神气活现地扬起眉毛说,但立刻想到,不论他说什么话,就他的处境来说都是不可能神气的。这一点,他从培特西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以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抑制着的嘲弄的奸笑里看出来了。

第65章

他在世人眼中的难堪处境,妻子对他的憎恨,以及那种神秘的暴力——它违反他的心意,支配他的生活,强迫他服从它的意志并使他改变对妻子的态度——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分明看到,整个社会和妻子对他都有所求,但他不明白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你也许不相信,我明明知道他是一个不多见的正派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可我还是恨他。我恨就恨他的宽宏大量。

第66章

同意离婚,给她自由,他认为这就是剥夺成为他生活最后依恋的他心爱的孩子,同时也是剥夺她走正路的最后依据,使她彻底毁灭。他知道,要是她离了婚,她将同伏伦斯基结合,这种结合是非法的,犯罪的,因为照教会规矩,这样的女人当丈夫在世的时候是不能再结婚的。“要是她同他结合,过了一两年不是他把她抛弃,就是她同别的男人搞上关系。”卡列宁想。“我要是同意这种非法的离婚,我将成为促使她毁灭的罪人。”


等到这事办成功了,他将问问妻子和好朋友:“我同皇帝有什么差别?皇帝调动军队,谁也没有好处;可是我拆散夫妻,三人皆大欢喜……或者说:我同皇帝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到那时……我会想出更妙的话来。”他笑嘻嘻地自言自语着。

我们的爱情,要是还能更强烈些,就因为其中有些可怕的地方。

第67章

吉娣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心爱的事业。他知道她不仅不理解这事业,而且不想去理解。但这并不影响她认为这事业是很重要的。


列文对宗教的态度也像多数同时代人一样摇摆不定。他不信教,但也不能肯定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因此,他既不能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义,也不能像例行公事那样淡然处之。在这领圣餐的全部时间里,他因为做着他自己也不理解的事,做着如他内心所提示的虚伪不好的事而感到羞耻和不安。


现在呢,他的一半才能都用来欺骗自己,另外一半为这种欺骗进行辩解。

第68章

吉娣不仅使他相信她爱他,甚至解答了他的问题:她为什么爱他。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完全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爱什么,因为他所喜爱的一切都是好的。

第70章

事实上,伏伦斯基认为有“通情达理”看法的人并没有什么看法,他们只是像一般有教养的人对付从四面八方包围生活的复杂难解的问题那样,抱着彬彬有礼的态度,避免做任何暗示和提出不愉快的问题罢了。他们装出完全理解这种局面的神情,承认它,甚至赞成它,但认为解释这一切是不得体的,多余的。


回想到她对丈夫所犯的罪过,她产生了一种嫌恶的感觉,好像一个将要灭顶的人甩掉一个抱住他的人一样。那个人就这样淹死了。这样做当然是卑鄙的,但却是她唯一获救的办法。


人们往往把欲望的满足看成幸福。

第73章

尽管列文自以为对家庭生活持有最正确的观点,但他也像一切男人那样,不知不觉把家庭生活纯粹看作爱情的享受,不应遇到任何阻碍,也不该受任何琐事的干扰。他认为他应该专心做他的工作,工作以后在爱情的幸福中得到休息。她应当被宠爱,此外再不能有别的要求了。


他明白了她不仅同他十分亲近,而且明白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界线现在已分不清了。这一层,他是从刹那间出现的双重心理中懂得的。他先是很生气,但立刻又觉得他不能生她的气,因为她同他是两位一体,不能分成你我的。他最初一刹那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背后突然受到一记沉重的打击,但等到他怒气冲冲地回过身去,想找到仇人报复,却发现原来是他自己无意中打了自己一下,他不好对谁生气,只得默默地忍受疼痛,自己安慰自己。


不过,要一个心怀不满的人不责怪别人,特别是最亲近的人,那是困难的。

第74章

不等她说完话,他的脸上就现出垂死的人羡慕健康的人那种严厉责难的神色。

第75章

像列文这一类人可以对死的问题发表许多高论,但其实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看到临死的人就束手无策。

第76章

那天夜里,病人唤弟弟来准备同生命告别,因而在大家心里引起的死的感觉,现在被破坏了。大家知道,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已经死去一半了。大家只有一个希望——但愿他快点死,可是又都隐瞒着这种念头,给他服药,替他找药找医生,欺骗他,也欺骗自己,并且相互欺骗。这一切都是虚伪,都是侮辱人格、亵渎神明的可恶的虚伪。列文出于他的本性和比谁都热爱垂死的哥哥,特别强烈地感觉到这种虚伪。


他知道就是因为这一层,就是因为他心碎肠断,人家才对他这样冷酷无情。他觉得大家在毁灭他,就像群狗咬死一只受尽折磨、痛得汪汪直叫的狗那样。

第77章

但是卡列宁不能不这样想,他在他屈辱的处境中不能没有一个崇高的、哪怕是假想的立足点,使他这个被人人鄙视的人也可以鄙视别人,因此他就死抱住这个虚假的救星,把它当作真正的救星。

第78章

但是在这暂时的无足轻重的生活里,他认为他犯了一些无足轻重的错误,这使他很痛苦,仿佛连他所信仰的永恒的得救都不存在了。

第79章

谢辽查觉得,父亲对他说话,总是像对一个凭空想象出来、只有书本里才有的孩子说话,完全不像对他谢辽查说话。谢辽查也总是竭力装得像书本里那样的孩子。


他现在九岁,还是个孩子,但他知道自己的心灵,他爱护它,就像眼皮保护眼珠一样。没有爱的钥匙,他就不让任何人闯进他的心灵。

第80章

她知道,虽然他是造成她不幸的主要原因,她同儿子见面这件事在他看来却是最无足轻重的。她知道,他决不会理解她的痛苦有多深;她知道,一提到这件事,他那种冷淡的语气就会惹得她恨他。这一点恰恰是她觉得天下最可怕的事

第82章

但现在他欣赏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样。现在他对她的感情没有丝毫神秘的成分,因此虽然她的美比以前更使他倾倒,却使他感到不愉快。


“我恨你的冷静。你不应该使我落到这个地步。要是你爱我的话……”

“安娜!这事同我爱你有什么相干……”

“啊,要是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要是你像我一样痛苦……”她带着恐惧的神色凝视着他说。他可怜她,但还有点恼恨。他向她保证永远爱她,因为看到现在只有这一点才能安慰她,他嘴里没有再责备她什么,但心里还在怪她。

第83章

列文虽然喜欢这些亲友,但眼看他列文的小天地和生活秩序受到他所谓“谢尔巴茨基因素”的冲击,不免有点遗憾。今年夏天,他这方面的亲戚到他家来做客的只有一个柯兹尼雪夫,况且柯兹尼雪夫也不完全是列文家的人,他有他柯兹尼雪夫的特殊气质,因此在家里列文精神就完全湮没了。

第84章

不论他回想多少认识的妇女和姑娘,也想不起哪一个具备他冷静思考后认为做他妻子应具备的全部优点。她具有少女的娇媚和魅力,却不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她像一个成熟的女人自觉地爱一个男人那样爱他。这是一。其次,她不但一点也不俗气,而且显然很厌恶上流社会,但又懂得人情世故,还具备一个有教养的女人的优雅风度。缺乏这样的风度,柯兹尼雪夫认为是无法考虑做他终身伴侣的。再次,她的宗教信仰是虔诚的,但并不是像吉娣那样孩子式的懵懵懂懂的虔诚和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基础上的。甚至在一些细节上,柯兹尼雪夫都觉得她是个理想的妻子:她贫穷而孤独,这样她就不会把一大堆亲戚和他们的影响带到夫家来,就像他看到的吉娣那样,而是处处依靠丈夫,感激丈夫,这也是他一贯对未来的家庭生活的希望。

第86章

他的妒忌起初使她生气。她觉得难过的是,连这样极其纯洁的交际的快乐他都不许她享受。不过,现在她不仅情愿牺牲这种小事,而且情愿牺牲一切,只要能使他放心,能使他摆脱痛苦。

第91章

我觉得要喜欢一个人,就该喜欢他这个实在的人,而不是喜欢凭空想象中的人。

第95章

打球的时候,陶丽有点不高兴。她不喜欢维斯洛夫斯基同安娜打球时连续不断的戏谑,也不喜欢孩子们不在时成年人玩孩子游戏的那种别扭劲儿。不过,为了不扫别人的兴,消磨消磨时间,她休息了一会儿,又参加打球,并且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这一天她老是觉得,好像在跟一批比她高明的演员同台演出,她的拙劣演技把整台好戏都糟蹋了。


“怎么会在不存在的人面前觉得罪过呢?”她想。她心里突然产生一个问题:如果她的爱儿格里沙根本不存在,那还谈得上什么对他好不好呢?她觉得这问题实在太荒唐、太怪诞了,就摇摇头,想把这叫人头晕目眩的狂想驱除掉。

第96章

总之,我什么都可以为她牺牲,就是不能牺牲我男子汉的独立性。

第99章

选举是这么欢欣愉快,而逼得他非回去不可的爱情却又是那么沉重难受,这两者竟形成这么强烈的对照,伏伦斯基不禁感到惊讶。可是不能不回去。于是他就搭下一班火车连夜赶回家。

第100章

尽管她相信他对她开始冷淡了,她还是毫无办法,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同他的关系。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只能用爱情和姿色来笼络他。

第105章

“请您转告尊夫人,我仍旧喜爱她。要是她不能饶恕我现在的处境,那就希望她永远不要饶恕我。要饶恕,就得经历我经历过的这种生活,但愿上帝保佑她别受这个罪。”


她听见伏伦斯基急促的打铃声,慌忙擦去眼泪,不仅擦去眼泪,而且坐到灯下,翻开一本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要让他明白,他没有如期回来,她很不满意,但只是不满意罢了,决不能让他看出她很伤心,看出她这种自爱自怜的心情。她可以自爱自怜,却不能叫他来怜爱她。

第106章

她忽然想到使她获得胜利的那句话:“我是多么悲观绝望,我真害怕我自己。”——她懂得这种武器是危险的,下次不能再用了。她觉得除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他们之间还出现了敌对的魔鬼,她无法把它从他身上赶走,更不能把它从自己心里驱除。

第107章

以前,要是有人对列文说,吉娣死了,他也同她一起死了,他们的孩子都是天使,上帝就在他们面前,他是不会感到丝毫惊讶的。现在呢,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好容易才明白她平安无事,而那个拼命啼哭的小东西就是他的儿子。吉娣活着,痛苦过去了,他感到无比幸福。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并因此感到幸福。可是那孩子呢?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是谁?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并且感到很别扭。他总觉得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弄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114章

“我在爱情上越来越热烈,越来越自私,他却越来越冷淡,这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她继续想。“真是无可奈何。我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我要求他也更多地为我献身。他却越来越疏远我。我们结合前心心相印,难舍难分;结合后却分道扬镳,各奔西东。这种局面又无法改变。他说我无缘无故吃醋,我自己也说我无缘无故吃醋,但这不是事实。我不是吃醋,而是感到不满足。可是……”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她激动得张开了嘴,在马车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我真不该那么死心塌地做他的情妇,可我又没有办法,我克制不了自己。我对他的热情使他反感,他却弄得我生气,但是又毫无办法。难道我不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娜没有意思,他不爱吉娣,他不会对我变心吗?这一切我全知道,但我并不因此觉得轻松。要是他并不爱我,只是出于责任心才对我曲意温存,却没有我所渴望的爱情,那就比仇恨更坏一千倍!这简直是地狱!事情就是这样。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结束,仇恨就开始……”

第117章

当他在精神、意志、自由、本质这些含义不清的名词上兜圈子,存心落入哲学家或者他自己所设下的文字陷阱时,他似乎有所领悟。但只要抛弃人为的思想,从现实生活出发,回到他一向感到满意的习惯的思路上来,这种空中楼阁立刻就像纸屋一样崩塌了。十分清楚,这种空中楼阁就是用颠来倒去的名词术语砌成的,除了理智以外,完全脱离生活中的重大事物。

第121章

“不,不用对她说了,”当她走到他前面时,他想,“这是一个秘密,只我一个人需要,重大而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这种新的感情并没有使我发生什么变化,并没使我感到幸福,并不像我梦想的那样大彻大悟,而是像我对儿子的感情那样。也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是信仰或者不是信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这种感情却不知不觉痛苦地出现在我身上,并且牢固地扎根在我心里。”

“我依旧会对车夫伊凡发脾气,依旧会同人争吵,依旧会不得体地发表意见,依旧会在我心灵最奥秘的地方同别人隔着一道鸿沟,甚至同我的妻子也不例外,依旧会因自己的恐惧而责备她,并因此感到后悔,我的智慧依旧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祷告,但我依旧会祷告——不过,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每分钟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空虚,而且我有权使生活具有明确的善的含义!”


Update

日子相差不远,那把读鲁迅的文摘也放这里吧。

鲁迅杂文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中国相传的成法,谬误很多:一种是锢闭,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不受影响,一种是教给他恶本领,以为如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


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帐,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我之节烈观

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看镜有感

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

杂忆

因此我常常欣慕现在的青年,虽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长于民国,吐纳共和的空气,该不至于再有什么异族轭下的不平之气,和被压迫民族的合辙之悲罢。果然,连大学教授,也已经不解何以小说要描写下等社会的缘故了,我和现代人要相距一世纪的话,似乎有些确凿。但我也不想湔洗,——虽然很觉得惭惶。


我们自己看看本国的模样,就可知道不会有什么友人的了,岂但没有友人,简直大半都曾经做过仇敌。不过仇甲的时候,向乙等候公论,后来仇乙的时候,又向甲期待同情,所以片段的看起来,倒也似乎并不是全世界都是怨敌。但怨敌总常有一个,因此每一两年,爱国者总要鼓舞一番对于敌人的怨恨与愤怒。这也是现在极普通的事情,此国将与彼国为敌的时候,总得先用了手段,煽起国民的敌忾心来,使他们一同去扦御或攻击。但有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国民是勇敢的。因为勇敢,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强敌,以报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则即使如何鼓舞,也不会有面临强敌的决心;然而引起的愤火却在,仍不能不寻一个发泄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眼见得比他们更弱的人民,无论是同胞或是异族。

娜拉走后怎样——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

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下去坐着,因为免得脱下唯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

论睁了眼看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


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增高价值,即在此一举,应该一任其至,不足忧悲似的。

从胡须说到牙齿

虽然有人数我为“无病呻吟”党之一,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倘没有病,谁来呻吟?如果竟要呻吟,那就已经有了呻吟病了,无法可医。

灯下漫笔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传》昭公七年)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随感录三十五

我有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随感录三十八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

随感录三十九

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

随感录六十一 不满

看罢,他们是战胜军国主义的,他们的评论家还是自己责备自己,有许多不满。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

论辩的魂灵

“洋奴会说洋话。你主张读洋书,就是洋奴,人格破产了!受人格破产的洋奴崇拜的洋书,其价值从可知矣!但我读洋文是学校的课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对者,即反对政府也。无父无君之无政府党,人人得而诛之。”“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


“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


“你自以为是‘人’,我却以为非也。我是畜类,现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类的爹爹,当然也就是畜类了。”

战士和苍蝇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忽然想到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忽然想到

但足以破灭这运动的持续的危机,在目下就有三样: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传,鄙弃他事;二是对同类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为国贼,为洋奴;三是有许多巧人,反利用机会,来猎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我的“籍”和“系”

而且我究竟是中国人,读过中国书的,因此也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譬如,假使要掉文袋,可以说说“桃红柳绿”,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认的,谁也不会说你错。如果论史,就赞几句孔明,骂一通秦桧,这些是非也早经论定,学述一回决没有什么差池;况且秦太师的党羽现已半个无存,也可保毫无危险。至于近事呢,勿谈为佳,否则连你的籍贯也许会使你由可“尊敬”而变为“可惜”的。


我本来也无可尊敬;也不愿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时候,又被人摔下来。更明白地说罢: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

补白

譬如问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则答道,“有锁子甲”。又问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则答道,“有岳少保”。临末问,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脑袋的武器),宋有什么? 却答道,“有天灵盖”!


爱国之士又说,中国人是爱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爱和平,何以国内连年打仗?或者这话应该修正:中国人对外国人是爱和平的。


我们仔细查察自己,不再说诳的时候应该到来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也就是到了看见希望的萌芽的时候。我不以为自承无力,是比自夸爱和平更其耻辱。

这个与那个—— 四 流产与断种

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华盖集续编

一点比喻

君子若曰:“羊总是羊,不成了一长串顺从地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君不见夫猪乎?拖延着,逃着,喊着,奔突着,终于也还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动,不过是空费力气而已矣。”

这是说:虽死也应该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这计划当然是很妥帖,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见夫野猪乎?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

送灶日漫笔

三尸神不上天,罪状都放在肚子里;灶君虽上天,满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面前含含胡胡地说了一通,又下来了。对于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点也听不懂,一点也不知道,于是我们今年当然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

我们中国人对于鬼神也有这样的手段。

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所以就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他。至于对人,那自然是不同的了,但还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只是不肯说;你一说,据说你就是卑视了他了。诚然,自以为看穿了的话,有时也的确反不免于浅薄。

谈皇帝

往昔的我家,曾有一个老仆妇,告诉过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对付皇帝的方法。她说——

“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现在是一年到头给他吃波菜,一要就有,毫不为难。但是倘说是波菜,他又要生气的,因为这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对他就不称为波菜,另外起一个名字,叫作‘红嘴绿鹦哥’。”

在我的故乡,是通年有波菜的,根很红,正如鹦哥的嘴一样。

这样的连愚妇人看来,也是呆不可言的皇帝,似乎大可以不要了。然而并不,她以为要有的,而且应该听凭他作威作福。至于用处,仿佛在靠他来镇压比自己更强梁的别人,所以随便杀人,正是非备不可的要件。然而倘使自己遇到,且须侍奉呢?可又觉得有些危险了,因此只好又将他练成傻子,终年耐心地专吃着“红嘴绿鹦哥”。


皇帝一自觉自己的无上威权,这就难办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就胡闹起来,还说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哩!于是圣人之徒也只好请他吃“红嘴绿鹦哥”了,这就是所谓“天”。据说天子的行事,是都应该体帖天意,不能胡闹的;而这“天意”也者,又偏只有儒者们知道着。

略论中国人的脸

大约人们一遇到不大看惯的东西,总不免以为他古怪。我还记得初看见西洋人的时候,就觉得他脸太白,头发太黄,眼珠太淡,鼻梁太高。虽然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理由来,但总而言之:相貌不应该如此。至于对于中国人的脸,是毫无异议;即使有好丑之别,然而都不错的。

读书杂谈——七月十六日在广州知用中学讲

听说英国的培那特萧(Bernard Shaw),有过这样意思的话:世间最不行的是读书者。因为他只能看别人的思想艺术,不用自己。这也就是勖本华尔(Schopenhauer)之所谓脑子里给别人跑马。较好的是思索者。因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还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观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

答有恒先生

民众的罚恶之心,并不下于学者和军阀。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九月间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讲

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

从孩子的照相说起

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


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因了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这是必须拿它回来——恢复过来的——自然还得加一番慎重的选择。

运命

中国人的确相信运命,但这运命是有方法转移的。所谓“没有法子”,有时也就是一种另想道路——转移运命的方法。等到确信这是“运命”,真真“没有法子”的时候,那是在事实上已经十足碰壁,或者恰要灭亡之际了。运命并不是中国人的事前的指导,乃是事后的一种不费心思的解释。